影评比赛入围奖:林麓 / 《黄金时代》的两度尴尬
【第三十五届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文学双周影评组入围奖】
《黄金时代》的两度尴尬
「在一片树林中有许多不同的树椿……极矮的树椿,它们已经毫无用处:这些逃脱了有用的苦难(the tribulations
of usefulness)」
──布莱希特(Bertolt Brecht, 1898-1956)
电影《黄金时代》的尴尬,在于萧红曾说过,后人对其情事的兴趣,恐将远多于对其文学的关怀,当整部电影都着眼在萧红的男女关系,导演又将萧红的预言置入其中,于是这尴尬就被无限放大,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両,观众越是有目共睹,整部电影缺失的,正是文学里的萧红。这里且不谈大处,就从小处捡视电影出现的两度尴尬。
一丶首度尴尬
电影开头就摆明车马,想从布莱希特所谓的间离效果,来拍所谓的萧红传记,传主自述只活到三十一岁,定调了整部电影里,三不五时会跳出来各类角色的抽离叙述。因为整部电影都是沿着时间线叙事,于是当电影里的鲁迅死后,又突然插入一段萧红身穿红裙,展现在鲁迅面前,却遭鲁迅否定的一幕,也就因为跳脱原有时间线,这一幕立刻显得尴尬无比,最后只好再接上一幕萧红身穿自制衣裳,让友人赞赏一番的画面。
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方法,本来就可以赋予创作者更大的自由,跳脱时间线的束缚。但导演并不擅于运用,只能小心翼翼的沿着时间线前进,利用各类文本:信件复述丶史料镜像丶大量亲友访谈丶人物自述等拟纪录片手段,企图还原事实,然而所谓的亲身经历者和回忆者,都是演员,创作方式却又以剧情片式搬演丶再现丶拟仿甚至虚构,实际上拍成了部伪纪录片手法的剧情片,呈现以假乱真的结果。导演最大的尴尬就是不敢大胆取舍,越是想假装客观,越是曝露其主观。萧红的男女关系,乃至任何人的男女关系,本来就不是外人能轻易道出的,于是导演让外人来一番事后口述,就只能是他们看到的萧红丶萧军丶端木等三人的离离合合,这下让观众更是看得云里雾里,搞不清这夥人在玩什么男女游戏。导演该介入时不介入,美其名曰客观,其实只是导演功课的怠惰而已。
二丶间离的间离
这里先暂且离题,略为爬梳一番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。「间离效果」,德文Verfremdungs effekt,英译alienation effect,而詹明信(Fredric Jameson)於《布莱希特与方法》一书里,直接改称V-Effect,其实更有间离效果,堪称「间离的间离」。
布莱希特於1935年在莫斯科观赏梅兰芳的演出,于1936年草成《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中的间离效果》,这一「间离效果」在其理论里有多种内涵,包含着辩证地处理演员丶角色丶观众三者间的关系,以及舞台美术原则丶艺术效果等内容,是布莱希特在史诗戏剧实践中提炼出的美学概念。
尤其值得探究的,「间离效果」并不等同於俄国形式主义的「陌生化」手法。依詹明信的解释,对事物的间离,是要通过恢复事物的过去,为其过去创造出历史性。以下这段布莱希特的话,说明了「间离效果」:
「如果长期驾驶一辆摩登汽车後,再来驾驶一辆老式的T型福特车,那麽对汽车的间离便发生了。我们突然又听到了爆裂声;发动机就是以爆裂的原理运行。我们开始感到惊奇,这样一种工具,事实上是任何一种工具,不让动物拖拉竟然能够运动!简言之,我们现在将汽车理解成陌生的丶新的丶某一纯粹建设的技艺,简单说是某一非自然的东西,而理解了汽车。自然,显而易见甚至连沈车都从属于自然,突然揭示出它内部的非自然性,自然的概念现在也渗透着那种非自然性。」
三丶再度尴尬
在电影快结束前,萧红死後。又再插入一段萧红在《呼兰河传》里的叙述,这时尴尬又再度出现,原来即使是那麽强势的影像,也远远不及萧红的文字魅力,这段剪辑过的文字,由女主角汤唯叙述如下:
「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。我生的时候,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,我长到四五岁,祖父就快七十了。……我家有一个大花园,……花园里边明晃晃的,红的红,绿的绿,新鲜漂亮。……花开了,就像花睡醒了似的。鸟飞了,就像鸟上天了似的。虫子叫了,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。一切都活了。都有无限的本领,要做什么,就做什么。要怎么样,就怎么样,都是自由的。……黄瓜愿意结一个果,就结一个果,若都不愿意,就一个黄瓜也不结,一朵花也不开,也没有人问它。……偏偏这后花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,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,黄的黄丶败的败,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,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。……春夏秋冬,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,那是自古也就是这样的了。风霜雨雪,受的住的就过去了,受不住的,就寻求着自然结果。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,把一个人默默的,一声不响的,就拖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。」
然而没被剪辑入的这一结语:「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,就风霜雨雪,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」,其实更暗喻了萧红文学在整部电影里被整惨的下场。影像这一段落,其实呼应了一开始萧红的童年影像。此刻我才晃然大悟,原来导演眼中的萧红,只是个会描绘祖孙温情的柔弱女子。而萧红敢于直面乡村粗砺现实,人间不堪闻问一面,萧红文学里生猛强悍丶冷硬丶精准丶苛刻丶钢针似的穿透力,通通都被导演净化成似水柔情了。后面导演又用一堆群像来歌颂萧红,那还不如以戴望舒的《萧红墓畔口占》作结更佳:
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,
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,
我等待着,长夜漫漫,
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。
四丶结语
所以《黄金时代》,只见到了时代,而萧红珍贵的黄金文字,却让导演彻底整得苍白无力。鲁迅序萧红《生死场》中提及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,对于死的扎,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;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,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」,在电影全不见踪影,固然是因为镜头焦点集中于萧红本人,也因为导演自始至终只想创造一个温柔敦厚形象的萧红,进而扼杀了萧红文学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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